元冶

章五

——世倾

连日的梦魇令他筋疲力竭，比以前更为恐怖，整晚整晚不停歇，就像是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突然来势汹汹，风起云涌，再也停不下来。

 

文家阴沉沉的气氛也让他浑身不舒服，文家每个人都很忙，他却一个人呆在屋子里，整天无所事事。

 

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起来了，但今早来伺候他的换了个人，不是春喜，生的很小，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，嫩绿的衣裳还有红扑扑的脸蛋倒是与春喜一模一样。

 

“今天怎么是你，春喜呢”

 

来的小丫头食指搅着衣服布料低着头不说话，文世倾还当她是害羞，小丫头却扑通跪下，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泪水，红的厉害。

 

“大少爷，春喜姐她昨晚跳湖...死了”

 

他顿感心神动荡，震惊之余满是疑虑，大户人家为了姨娘的一串首饰，小姐的一次出行死个丫头也是常有的事情，她们生活在社会的低层，堵住她们家人的嘴只需那害人的钱财，命不是命，不值钱。

 

好端端的投了河，一句想不开就搪塞了所有人，文世倾是知道的，事情不会这样简单，前一晚春喜还为他准备了今日食的早茶，怎么会想不开就没了。

 

他去看了春喜的尸体，泡了一夜都已经发胀的面目全非，脸上只辨得出那不甘闭上的眼睛，她直勾勾的望着天，有着不敢相信，有着惊慌失措。也只有那身衣物还认得出是那个不满十八编着粗粗麻花辫的姑娘。旁边随去的小丫头哭着吐，他也只好无奈的摇摇头，人已经死了，又能改变些什么，他命人准备好了更多钱银送去，他的能力不够，只能做这些。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无能，力不从心。

 

春喜死了，就会给他配上更伶俐的丫鬟，旧东西没了，总有更好的。

 

他为佩珊准备了药亲自送了去。佩珊前几日不知怎么的生了病，整个人无力晕眩，今天连屋子也不愿意出来了。

 

宁佩珊倚在床头，她的衣裳色泽清淡，发髻简单精致。

 

他朦朦胧胧忘记了很多事，对很多人的过往都不清楚。佩珊是宁致远的妹妹，宁府的大小姐，却偏偏爱上了自己的弟弟，文宁不和，她半骗半真的瞒着所有人嫁了进来，与爱的人在一起，本该是幸福的，但生活过得不是俩个人的世界，这个世界太小，总会有其他人要迈进来。

 

他看着宁佩珊喝了药，正要走，却被人拉住“大哥，世轩不在，跟我说说话吧”她的一双杏眼幽幽转转，带着虚弱与祈求。

 

“今天府里死了个丫头，你知道吗”

 

文世倾点点头，叹了口气。

 

宁佩珊盯着他，要把他看穿一般，但又有些飘离，像是要从他的灵魂里看到另一个人。

 

他突然觉得心头烧起一股热浪，灼的他挖心的疼。

 

“你这么天是不是睡得不好”

 

他有些慌神，迷迷糊糊的应了。

 

宁佩珊叫了丫鬟送他回去，他迈着脚步跨出芙蓉雕花的门槛，望见那片灰蒙蒙的天，飘来的几朵云压得很低，是要下雨了。

 

他似乎听错了，他听见身后的声音在说，就快好了。

——致远

宁致远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，哪里都痛，痛的快要了他的命。他攒起力气抱着团团，小宝宝软软的身体贴着他，这是属于他的团团。

 

有人来告诉了他昨晚花农去闹了文府，却又悄无声息的不了了之。他淡淡的笑，文世轩尽这样的厉害，他必定拿那五百亩的花田去做了实验，外来的东西会这样容易被人接受，胡乱的去“拿来”只会适得其反。他岂会轻易的让文世轩占了便宜，他肯定还要来求自己的，还有...文世倾。

 

文世轩用了其他的手段挡住花农的反抗，要他们放弃世世代代的种花炼香事业。但魔王岭的百姓再无知愚昧不懂变新，他也不想去拿他们的生计做实验，只为了钱，或许他是有能力的，但是他累了，不想再为了这些事情去挣扎奋斗。

 

还有佩珊生了病，他要去看妹妹的。

 

他要保护妹妹的。

 

他要顾妹妹还有团团。

 

他站在天光渐明的佛堂外边，这里面曾经躺着父亲最爱的女人，他恨她，恨一个死人。母亲活生生的一个人比不上这样一个死人，她再美丽动人容颜不改又如何，她是一具冰冷的尸体，最终会碾为尘土，化为白骨。父亲却不懂，他借着生意繁忙冷落母亲，看似相濡以沫，但真正的苦只有经历的人才品尝的了，也许是母亲的悲伤带给了儿女不同常人的身体变化。她死在冰冷肮脏的屋子里，最后的日子连大夫都不肯为她治病，死后还被不明真相的人们辱骂得了脏病，没有几个人来送她最后一程。

 

而那个女人终于被他烧成了白骨，然后她留下了一瓶忘忧香，忘忧失忆，其实是一件好事，忘记了忧患，斩断了乱情。

 

他虚软着脚步，他想起那坐在黄包车上，吃着冰糖葫芦的时光，冰糖葫芦加了糖，是这样的甜，还有细细碎碎透过梧桐树叶的阳光，像呼吸，像微风，晃晃悠悠的随着脚步声撒了一路。

 

他想起他的安探长，长长的黑色风衣和遮住眼睛的帽子。伸出手接过他手里开的漂亮的雪梅，他的手指细白纤长，他的手掌宽厚温暖。

 

但是他却亲自毁了他，毁了会与他品茗赏梅，嬉笑逗乐的安逸尘，毁了正直凌然，绝不颓废的安探长。